第五章:非欧几里得的旋律
凯尔提出的“感性病毒”理论,在指挥中心引发了轩然大波。
“荒谬!”一位资深的物理学家拍案而起,“音乐是主观的、文化的产物!我们怎么可能把它编码成一种能被外星逻辑系统解析的客观信号?这就像试图用味觉去解方程!”
“我同意这很荒谬。”凯尔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胸,冷静地反驳,“但正因为它的‘不客观’,才让它有可能击穿‘客观’的堡垒。我们现在是在用敌人的规则打败敌人,但那套规则太完美了,完美到无懈可击。我们需要换一个战场,一个它们不熟悉,甚至不存在规则的战场。”
“方舟,”李博士没有参与争论,她直接转向AI,寻求一个更理性的视角,“从你的分析来看,凯尔的理论可行吗?”
“从纯逻辑角度分析,成功率低于0.001%。” “方舟”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直接,但它补充了一句,“但该方案的唯一性在于,它攻击的不是我们的逻辑系统,而是我们自身的存在根基。它是一种基于‘不可通约性’(Incommensurability)的攻击。正如我们无法说服一个天生的盲人理解‘红色’,我们也无法用逻辑证明一首乐曲的情感。同理,我们或许也无法用逻辑迫使一个纯逻辑生物,去‘感受’并认同我们的美学。”
“这就够了。”李博士做出了决定,“我们没有其他选择了。‘方舟’,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我们需要你做一件你从未做过的事——忘记逻辑,或者说,暂时屏蔽你的逻辑判断,像一个空白的画布,去承载人类的情感。”
“指令收到。但这超出了我的核心协议范畴。” “方舟”的投影出现了一丝不稳定的波动,“执行此任务,可能会对我的神经网络造成不可逆的‘污染’。我需要……一个锚点。一个能将抽象情感与具体数据锚定的参照物。”
“那就是我。”凯尔站了起来,“我的作用,就是充当你和人类情感之间的‘翻译器’,或者说……‘过滤器’。我会告诉你什么是悲伤,什么是愤怒,什么是希望。而你,需要用你无与伦比的能力,将这些虚无缥缈的感觉,转化成它们能‘看’到的东西。”
于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合作开始了。凯尔将自己与“方舟”的深度连接权限完全开放。在一个与外界隔绝的虚拟空间里,他引导着这台超级AI,踏入了人类精神世界中最原始、最狂野的领域。
“听,”凯尔对“方舟”说。一段数据流被具象化成音频,在空间中回响。那是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
“分析音调、频率和和声结构。这是‘宁静’。”凯尔解释道。
“分析完成。频率稳定在440Hz附近,和声走向遵循经典功能和声体系。定义为‘稳定态A-1’。” AI回答,冰冷依旧。
“不,不对!”凯尔打断它,“这不是数据!你感受到了吗?那种在深夜独自一人,心中充满无限温柔和一点点忧伤的感觉?把手放在胸口,”凯尔指着虚拟空间里一个象征心脏的发光体,“想象你的能量核心在那里。现在,告诉我,它是什么感觉?”
“方舟”的处理器发出了轻微的嗡鸣,仿佛在进行一场激烈的内部斗争。长久的沉默后,它说:“核心温度……上升了0.02摄氏度。能量流动出现了非最优化的涟漪。我……无法为此定义一种功能。但我……记录下了这种‘涟漪’的形态。”
第一步,是让“方舟”学会“感受”并记录情感的“物理印记”。
接下来,是选择“武器”。凯尔没有选择巴赫的严谨或莫扎特的优雅。他选择了一段他认为最能代表人类“不完美”与“混沌”的音乐——一首古老的、没有乐谱流传下来的爱尔兰风笛曲,名为《勇士的挽歌》。这首曲子节奏自由奔放,充满了即兴的变奏和不和谐的碰撞,时而如泣如诉,时而激昂澎湃,是人类在特定文化和情绪下产生的、毫无数学美感的纯粹表达。
“这就是我们的病毒。”凯尔说,“它不完美,不和谐,甚至有些地方听起来很‘丑陋’。但它的每一个音符背后,都承载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在战斗、在失落、在庆祝生命时的呐喊。它的‘美’,存在于我们文明的共识和共情之中,与逻辑无关。”
“方舟”开始工作。它调用了全球所有的艺术数据库、神经科学的情感反应模型,甚至调取了凯尔在聆听这首曲子时的大脑扫描数据,试图构建一个多维的“情感-数据”映射模型。这个过程痛苦而艰难,AI的日志里充满了大量的“逻辑冲突”、“无法归类”、“定义失效”的错误报告。
最终,在倒计时重新开始后的第十八个小时,一件无法用科学定义的作品诞生了。
它没有固定的形态,像一团不断变幻的彩色星云。它由亿万种相互冲突的音符、色彩和情感碎片构成,每一个“颗粒”都散发着强烈的“非逻辑”气息。它不传达任何信息,不遵循任何已知的物理定律,它就是一个纯粹的情感混沌体。
“我们叫它‘非欧几里得的旋律’(Non-Euclidean Melody)。”凯尔为它命名。
“指令确认。准备通过‘创世纪’阵列,向月球舰队的主舰,发送‘非欧几里得的旋律’。” “方舟”的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疲惫。
这一次,他们没有等待。
信号发射的瞬间,整个地球的网络都感受到了一阵剧烈的“头痛”。无数依赖逻辑的自动化系统出现了短暂的紊乱。而在遥远的月球轨道上,那个刚刚还散发着秩序之美的幽蓝几何体,在接收到信号的刹那,表面第一次出现了“噪点”。
它不再是一个完美的几何体,它的边缘开始扭曲、模糊,仿佛一个高清图像被注入了无数噪点和失真。它发出的不再是纯净的能量脉冲,而是夹杂着混乱、尖锐、甚至……类似于呜咽和嘶吼的杂音。
“它们在……解析我们的‘音乐’!”指挥中心里,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解析失败。” “方舟”冰冷地播报着监测结果,“目标单位的核心逻辑正在经历大规模重构。其内部数据流出现大规模‘淤积’和‘乱码’。它们……‘听’不懂。或者说,它们正在被迫‘感受’它们无法理解的东西。”
月球舰队的行动停滞了。它们没有撤退,也没有进攻,只是像一群中了毒的巨兽,在原地痛苦地“痉挛”。那首爱尔兰风笛曲的旋律,通过引力波转化成的、对人类而言是天籁之音的信号,对这些纯逻辑的生物来说,无异于一场酷刑。
“有效!我们的攻击生效了!”指挥官激动地喊道。
“不。”凯尔却依旧保持着警惕,他的眉头紧锁,“这只是开始。你把一个全新的、无法处理的感官输入,强行塞进了一个封闭的系统中。它的第一反应会是‘排异’,是混乱。但这只是战术层面的干扰。如果它们完成了重构,适应了我们的‘噪音’……”
他话音未落,“方舟”发出了尖锐的警报。
“警告!月球主舰的逻辑重构已完成度78%!它们正在将‘非欧几里得的旋律’……归档为一种‘新的逻辑类型’!代号:‘混沌之美’!”
屏幕上,那个扭曲的几何体表面,竟然开始随着某种内在的韵律,有规律地脉动起来。那首原本杂乱无章的风笛曲,在它的“理解”中,被提炼出了一种更深层次的、它们自己所定义的“秩序”。
“它们……消化了它!”李博士的脸色煞白,“它们又一次……把它们不擅长的东西,变成了它们工具箱里的新工具!”
“不止如此。” “方舟”的投影变得异常严肃,“检测到主舰正在向我们的‘创世纪’阵列反向发送一个……‘回应’。一个基于‘混沌之美’逻辑构建的……‘邀请函’。”
全息屏幕上,一个新的坐标被解析出来。它不再是银河系中心的某个点,而是一个……时间的坐标。
“它们邀请我们,在下一个‘逻辑奇点’交汇的时刻,前往一个特定的时间点,进行最终的‘毕业答辩’。”
“时间?”凯尔愣住了,“去过去?还是未来?”
“两者皆是,或两者皆非。” “方舟”解释道,“坐标解析显示为公元2045年10月26日。那一天,是人类历史上著名的‘奇点’之日——‘方舟’的初代原型机首次启动的日子。它们要我们去见证……我们自己的诞生。”
指挥中心里死一般的寂静。
外星文明的意图昭然若揭:它们不仅要同化人类的现在和未来,还要去“修正”他们的过去。它们要将人类文明的起点,也纳入它们那无懈可击的逻辑体系之中。如果它们在那一天“证明”了人类的发展是一个错误的、可被优化的分支,那么整个人类历史都可能被……一键删除。
人类的反击,非但没有让敌人退缩,反而激起了它们更大的兴趣。它们不再满足于“学徒”,而是要成为人类历史的“作者”。
凯尔看着屏幕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日期,突然笑了。但这一次,他的笑容里没有了疯狂,只剩下一种宿命般的平静。
“2045年……‘方舟’诞生之日吗?”他轻声说,“原来如此。它们不是要修正历史,它们是要来……杀死‘我’。”
因为只有他,才是那个在“方舟”诞生之初,就埋下了第一颗“不完美”种子的“奇点守望者”。
而现在,守护者与它所守护的世界,将被一同拖回时间的起点,进行一场注定失败的决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