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稿大师与午夜的嘀嗒声
在纽约格林威治村一栋褐色石制公寓的四楼,住着一位名叫亚瑟·芬奇的文学青年。他笔下的人物总在追逐遥远的星辰,而他本人则终日被更近、更世俗的困扰所折磨:贫穷、平庸,以及一楼大厅里那架硕大、聒噪的胡桃木座钟。
亚瑟认为自己是一个注定要成功的作家。他有敏感的灵魂、澎湃的激情,以及一间阴暗、狭小的房间——唯独缺少一样东西:寂静。
“寂静,”他常对着炉子里的冷灰自言自语,“那是缪斯女神休憩的摇篮。而那座时钟,那头该死的木制怪兽,它以一种令人发指的、机械的傲慢,一秒一秒地吞噬着我的灵感。”
这座座钟是房东太太普鲁女士的骄傲。它有着巨大的黄铜钟摆,每十五分钟就会发出轰鸣的钟声,而那恒定的、低沉的“嘀嗒——嘀嗒”声,则像一只巨型甲虫在亚瑟的颅骨内爬行,无情地打断他每一句精心雕琢的排比句。
更糟的是,亚瑟房间的正下方,住着一位名叫莉拉·万斯的小姐。她是一位打字员,她的工作时间从下午三点开始,一直持续到午夜时分。她的打字机,一台老旧、饱经风霜的“巴特比五号”,发出的声响就像是有人用一把小锤子在薄薄的铁皮上进行着永无休止的即兴演奏。
亚瑟坚信,莉拉小姐是这栋楼的噪音源。他将打字声与座钟的嘀嗒声视为一场针对他艺术创作的阴谋,一场资本主义的粗俗与时间的暴政之间的双重夹击。
“我必须买下那座钟,”亚瑟最终下定决心。他要把它搬到自己的房间,用某种方式制服它——或者,更实际地,把它当成抵押品,换取一笔钱,让他可以搬到一个听不见任何嘀嗒声的顶楼。
然而,亚瑟一贫如洗。他唯一的财富,是他的父亲留给他的一本珍贵的遗物:《失落的波西米亚人诗集》的首版签名本。它价值不菲,但却是亚瑟的精神支柱。
“为了艺术的圣洁,为了我笔下人物的命运,我必须牺牲我的过去。”亚瑟叹息着,带着他心爱的诗集去了典当行。最终,他换到了一笔足够的钱,足以买下普鲁太太那座钟,甚至还能略有盈余。
与此同时,在三楼的房间里,莉拉·万斯小姐的心境也同样充满了焦虑与温情。
莉拉的工作很辛苦,但她心满意足。她是一位心思细腻的年轻女性,留着一头朴素的棕色短发,有着一双常带歉意的眼睛。她每天在键盘上敲击数万次,为那些律师、商人完成文稿。她知道自己楼上的亚瑟先生是一位正在努力创作的“天才作家”,她从他扔进废纸篓的诗句碎片中,窥见了他宏大的抱负。
莉拉唯一的心结,就是那噪音。
“我的‘巴特比五号’,”她常心疼地看着那台老旧的机器,“它太吵了,那锤击声一定会穿透地板,打扰到他。我听着那座可怕的座钟,‘嘀嗒—嘀嗒’,然后是我的打字声,‘咔嗒—砰’。他怎能安心创作?”
莉拉深爱着她的工作,但她更敬重亚瑟先生的理想。她决定,她也要做出牺牲。
莉拉的母亲留给她一件遗物,是她唯一真正值钱的东西:一枚嵌着微小珍珠的银质小梳子。这是她每年圣诞舞会时唯一能佩戴的装饰,也是她对过去美好生活的唯一连接。
为了让亚瑟先生得到他需要的寂静,莉拉带着这把梳子去了城里最好的办公用品商店。她用典当梳子换来的所有钱,买了一台最新的、电动的“静音奇迹”牌打字机。
“现在,”莉拉心想,“他终于可以在寂静中写出他的杰作了。”
他们相遇的那一天,是十二月的第三个星期五,一个充满预兆的黄昏。
亚瑟带着一个工人,抱着一堆钞票,在大厅里与普鲁太太完成了座钟的交易。当工人正准备解开那架座钟的绳索,准备把它搬到四楼时,亚瑟看着那座沉默的、充满历史气息的胡桃木柜子,心中充满了胜利的喜悦。
就在这时,莉拉从外面走了进来。她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纸板箱,箱子上印着“静音奇迹,享受写作”。
莉拉看到亚瑟和那座座钟,脸上流露出惊愕和愧疚。
“亚瑟先生,”莉拉声音颤抖地说道,“您……您把那座钟买走了?”
亚瑟带着他那作家式的夸张姿态,点了点头。“是的,莉拉小姐。我把它买了下来,用我最珍贵的财产换的。为了寂静,为了创作的尊严。”
莉拉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将怀中的大纸箱放在地上。
“哦,我做了多么可怕的错事!”她哭着说,“亚瑟先生,我以为是我的‘巴特比五号’太吵了,打扰了您。所以我卖掉了我母亲留给我的小梳子,买了这台静音打字机,只为了能让您在没有噪音的环境下写作。”
亚瑟感到一阵眩晕。他凝视着地上的纸箱,又看了看身旁的座钟。
“等等,”亚瑟疑惑地皱起眉头,“你的打字声?但我一直以为,那扰乱我的、恒久的、该死的‘嘀嗒——嘀嗒’声,是这架座钟发出的!”
普鲁太太,一个始终保持警惕的老妇人,此时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冷笑插了进来:“那座钟?我的芬奇先生,那座钟已经坏了快两年了!它连一个鬼魂都吵不醒,别说嘀嗒声了!”
沉默,一种比极致马萨林蓝更深邃、更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了整个大厅。
莉拉小姐的“巴特比五号”旧打字机,因为年久失修,按键弹回时发出的微弱、规律的摩擦声,正是亚瑟一直误以为是那架宏伟座钟的“嘀嗒——嘀嗒”声。
亚瑟为了让座钟“闭嘴”,卖掉了他的文学圣物,而这座钟早已沉默多年。莉拉为了消除她自认为的“噪音”,卖掉了她的传家宝,换来了一台现在对亚瑟来说毫无意义的静音打字机。
他们俩都用自己最宝贵的东西,换来了一个他们都无法使用的、或是不需要的寂静。
在这个寒冷的纽约黄昏,他们站在一架无声的座钟和一台静音的打字机旁,被他们真挚而错位的牺牲所包围。欧·亨利式的命运之手,在他们之间划出了一道无声而又滑稽的悲剧弧线。
但他们的眼睛里,却有了一种新的、温暖的光芒——那是两个单纯的灵魂,终于因他们的误解和牺牲而真正相遇。